行李|林向松:戴月守庙,抱剑读书
去冬路过大理,几个互不相识的朋友都向我推荐一位“兰若居士”,说他一介书生,在苍山海拔2700米处,独自守一座白雀寺。这几年常在大理走动,苍山上的无为寺、感通寺、寂照庵、菠羅寺、万佛寺、崇圣寺、中和寺,都拜访过,还真是不知道白雀寺。
他平日多在山上,那天正好下山,在山麓大纸坊村一家客栈主持一席“围炉夜话”,是他和志愿者及佛教徒不定期的聚会,主持人轮值,每次由当期主持人开始一个话题,大家就此展开讨论。他邀我一起去闲聊。
于是开始设想他的样子:读书人,守庙修行,创办苍山夜话,应该是清瘦、干净的书生样吧?
费了番功夫才在夜色里找到那家客栈。进院子,左侧正屋的房门开着,我猥琐地偏头试探:他正弯腰往火炉里添柴,留一个清晰的侧面给我。呀!竟然是一个微胖、面色偏油腻、着装有些落魄的人呀!当即想逃。但他一起身就看到了我:来啦?进来吧。
硬着头皮进去,不知道说些什么好,干对着火炉发呆。火炉上烤着土豆,也烤着茶,整个屋子都被烤得暖暖香香的,院子里席卷过一阵阵寒风,多么美好的场景呀,可他竟然是油腻的!
陆陆续续地,来了些其他朋友,还有客栈几位客人坐在外围旁听。我躲在人声里听他说话,慢慢地,他说起在海拔2700米的白雀寺,俯瞰大理坝子和洱海,听山间的万壑松风;谈到白雀寺之前,他在洱源县修复另一座寺院碧云庵的经过,碧云庵在湖上,外围种有万树梅花,梅花开放时,如白雪,他常常曳杖游湖,尽兴而归(碧云庵曾名兰若寺,所以他自称“兰若居士”);也谈到几年前,有人要在佛教名山鸡足山顶修建风车时,他如何拼力抵抗,以几十篇文章“炮轰”,最终成功赶走风车厂;他还在昆明和大理建书院……原来他是真正得烟云供养,心中有诗性的人,胸中也有侠义,像他的本名:林向松,他的油腻、落魄,不过是用来破除我们对外相的执着而已!
今夏再去大理,便约他一起去碧云庵看看。
他和一位白胡子道士一起下山来,在喜洲捎上我,就往洱源方向赶了。正值雨季,到处都是大雨,但在大雨和大雨之间,会夹着一段几公里的晴天。我们贴着洱海走,看一会儿左侧的山,又看一会儿右侧的海,在山和海之间,在大雨和艳阳之间前行。这迷人的地形,迷人的天气,像电影的片场。但林向松那些一针见血的话,如棒喝,不断将我拉回现场。
告别洱海后,左拐进洱源县,雨不见停,他说今天可能去不了碧云庵了。碧云庵在一个湖中半岛,修建时,所有物资全需要靠船拉到岸边,再从岸边人背马驮到寺院。暮春初夏,水位下降,会露出一条通往半岛上的小路,但一年只有三个月时间通行,但今天雨大,路已经被淹了。
两小时后,车开到道路尽头,我们下来走路。小道上泥泞不堪,摸爬滚打后,终于走到湖岸。真是美呀!水天一色,华丛山从四方围合,空无一人,碧云庵在水一方。可惜湖边小路已经淹没,需要翻山过去,天气和路况不允许,只能在湖岸隔水遥望。
湖名海西海,是洱海水源的三个源头之一,所以洁净。看着岸边接天碧的青草,被细雨浇打的湖面,身心安宁。林向松说,白雀寺是前沿阵地,这里是疗伤地,回到这里,就像婴儿回到母亲怀里。他的家乡也在这一带。
湖岸还有一座山神庙,小小的一间白房子,也是林向松修建的,那是专门修给华丛山的。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体系里,山有山神,水有水神,怎么能没有房子住呢?
傍晚时才返回大理古城,我说想上白雀寺住一晚,看看他每天体验的晨昏昼夜。
山上的路多是碎石坡,车子晃晃颠颠抵达寺院时,已经暮色四合。山上没电,他说趁天黑尽前带我们四处转转。寺院分上、下两院,下院即斗皇宫,在原来斗姥阁的基础上修建而成,正殿供奉着女娲、斗姥、梵僧、西方三圣、伏羲、地母、白雀祖师,日后还准备供奉弥勒菩萨和韦陀将军。上院是旧殿,共两层,上层供奉着玉皇大帝、三清、瑶池金母;下层供着九天玄女、释迦牟尼佛、千手观音、地母。殿外右侧有雪山娘娘殿,供着雪山娘娘(及随从)、黑虎财神、文昌帝君、本主神妙庄王;左侧是山神庙,供着山神土地和龙王……对只经验过少数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寺院的我们来说,白雀寺在内容上结合了儒、释、道和本土信仰的神佛体系,在色彩和造型上大胆、夸张的神佛样貌,真是极大的挑战。而看上去油腻,有信仰、有诗性的林向松,就住在这里,在众神睽睽之下,守护着众神的居所,与他们同居。
继续往上,不一会儿便至云游坊。那是苍山山腰上一条长达20公里的步行小道“玉带路”在北边的终点,传说有道人在这里吹箫,一吹数十年,感动得天车来迎,飞升天界。此后,每当月明之夜,牌坊下就能听到悠悠的箫声,便将这里改称“应乐台”,所在山峰即“应乐峰”,苍山十九峰之一。
天已黑尽,山下的万家灯火陆续亮起,我们踩着碎石路回下院。林向松声如洪钟,应和着山里的松涛。路面上的石头多是白色,他说像铺在地上的云卷,他幻想有一天这条路能活起来,迎接他上天去,就像那位吹箫的道人一样。而他的自称,已经从“兰若居士”改成了“苍山布衣”。
回到下院他称为“全世界最落魄的方丈室”的小屋内,就着烛光,就着炉火,继续烤茶、烤土豆,闲聊。
他说修碧云庵,修白雀寺,都是梦中受观音所托,不久前,他还跑到福建武夷山,为武夷神君重新找了一个地方安顿,在此之前,他在鸡足山后山修茅棚、住山洞……他做任何事情,去任何地方,都是因为有梦迹可寻。他原本少梦,17-29岁,是个彻底的民主斗士,以民主为信仰,为天下打抱不平,29岁那年,看到佛经里“众生平等”四个字,忽然被佛法感动,因为天下太不平等了,也忽然做起这种梦来,从此就没有其他杂梦了。如今他信梦,也以梦修行。
此时此刻,山下大理古城的人民路上、红龙井旁,一个连着一个的酒吧里,应该早已开始歌舞升平的夜世界了吧?而在山上这个方丈室内,只有土豆被烤熟、烤焦、烤香的味道,只有柴火被烧裂、烧断的声音,山林清净,有神居住,自称胸中有不平之气的林向松,被山林抚平了吗?
我们到底没有在山上住,因为林向松那个“有神论”的世界,使一直被“无神论”教育的我们,感到惶恐、不知所措,狼狈下山。
▲从海西海回来,在山上围炉夜话。
行李&林向松
1.
行李:没想到碧云庵这么偏远,去年听你说起,我以为就在洱海北边。
林向松:那些香火旺的地方,根本轮不到我来修。我对茅棚和阿兰若情有独钟,推崇住山清修,大庙也看过和待过不少,觉得太多喧闹,人事复杂。所以就往云烟起处、深山老林里寻找机缘,修葺已毁坏的村寺和茅棚。之所以能往来于鸡足山后山、海西海西岸、包括苍山深处的白雀寺,都是基本没有香火的村庙,人少,却清净,能安顿下我这个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。
行李:为什么会来修这座庙?
林向松:因为一个梦。南诏时期,海西海湖北有兰若寺。《大理古轶书钞》记载:大理国三帝染剃出家后,在此结庐清修,一帝僧圆寂于此;另一帝僧在此结庐多年后,入鸡足山;第三位帝僧入五台山,不知所终。又有《清康熙府志》记载,兰若寺后有石洞,因为建文帝易为僧容后在此避难十年,后来石洞便更名为“眠龙洞”。
我的家就在这一带,与海西海湖隔着滇藏公路。后来信佛,希望家乡的佛法兴盛,没有僧人住庙,佛法是难以兴盛的。那时一直在意的是眠龙洞,请了几位法师去看过,希望能重修兰若寺。当时刚学佛,不明白因果,甚至找了几个煤炭老板合作,准备以旅游开发的名义来修复兰若寺,把家乡的名胜发扬光大。几经周折,没有弄成,因缘不具。
2011年底,在鸡足山后山住山洞,盖茅棚。夜里做了一梦,梦见一座湖边的西岸,荒草中见到一座破庙,观音菩萨说,你要来修一下这里。醒来觉得很奇怪,这座庙在哪里呢?半个月后下山回村,海西海边村子里的亲戚来找我,说海西大庙垮塌了,荒废多年,你去看看。
我其实不知道西岸还有寺院,又想起那个梦,就去看了一眼。坐船去,扒开荒草和荆棘,看到了那座破败不堪的古庙。庙前原来有村子,海西村,后来80年代海西海湖扩容成水库,村子搬走,寺院便逐渐荒废了。
行李:他们为什么偏偏来找你?
林向松:他们听说我乐善好事,一个烂心肠,也可以说是热心肠,什么事情都愿意插一手。
行李:这座庙是什么来历?
林向松:关于它的口述历史已有一千年,碑刻记载可追溯到明朝。最初叫长寿庵,不过大家都称为千手观音殿或海西大庙。按说,这座庵地位很重要,每年剑川石宝山的庙会,先在这里起会,然后石宝山才开始起会。但我见到寺院时,大殿已成危房,塌毁半边,望海楼剩下一个空架子,两边山墙已被雨水淋塌,大门由几根木杆围起,围墙长满荒草。南厢房是石棉瓦盖的,漏雨。寺院还曾被山上傈僳族的放羊人当成羊圈。观音菩萨和其他菩萨像残缺不全。海西村搬走后,寺院一度没人护持,便由没有搬走的几个村的莲池会商议,稍加维护,重新点起香火,不过没有余力修复已破败不堪的寺院。看到这个场景,眼泪就流了下来,在观音菩萨面前发愿,一定发心修复寺院,延请僧人住持,让佛法重兴。
行李:就是这样开始修葺的吗?
林向松:是。那时这里交通不便,没通公路,也没电。2012年开始修缮时,材料是用船运,人背马驮上山。2013年,请推土机推了一条简易道路出来,趁着湖水退去,有三个月时间能通车,拉点材料进山,不过也只能通拖拉机,还只能拉半车。
行李:资金方面呢?
林向松:我是一介清贫书生,哪有什么力量来做呢,不过总有办法的。先去卖一点牛肝菌、玉石,赚个两三万,让工人先干着,然后这个给一点,那个给一点,还好村民也很支持,每家都出工出力,还凑出功德款来。又在微博上呼吁,得到大家帮助。最后还欠工人三五千块,就再出去跑一圈,帮人家写点东西,把帐平掉……就是这样一点点来的。几年后,基本按原样修复了寺院。
行李:我原以为你很落魄呢,原来这么经折腾。你要是没有被托梦,对你来说,普通生活是非常容易的事。
林向松:我不可能过普通生活的,像我这种人,要不住庙,要不坐牢。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,因为我太敏锐。结果没来不及坐牢,就来住庙了。
行李:去年听你说起在碧云庵曳杖游湖,尽兴而归,一直念念不忘。
林向松:你不知道那种惊喜!我在山林里就不愿意出来,迫不得已才下来搞钱修一下。山林的美,无法用言语形容!只有两种人真正耐得住住山:有诗意的人,有坚定信念的人。我偏于前者。
行李:我看过你一篇《湖上》的文章,讲一位渔夫,当时想,你、他、你和他之间的交情,这不是魏晋风范么?
林向松:我们认识很偶然,有一天,我在静坐,心突然痛了一下,如被针扎,觉得有事,连忙起身冲到湖边,寺院离湖还有一里地,弯弯曲曲的山路,要走十多分钟。只见他拢船靠岸,水舱里有一尾金色的大鲤鱼,有十多斤重,嘴张着,瞪着我。他忙了一早上,就打着这尾,是这么多年打到的最大的鱼,其实湖里已没有大鱼了。我掏出所有的钱买下,请他划到湖水最深处,放生了。他很惊奇,后来我们成了朋友。
他大部分时间在水里,我大部分时间在山里。我常背东西进山,他在湖里看见,会举手示意。他沉默寡言,常年在湖上漂泊。有一天黄昏,他把船泊好,抱着酒坛,敲开寺门,来找我对饮。我说寺里不能喝酒,他有些慌乱,搓着手,呆立在角落里。我只好锁上门,到他那散着浓浓鱼腥味的船上喝上几盅,话不过三句,差不多了,他继续忙他的,我呢,披着月光回山。
行李:那渔夫现在呢?
林向松:打工去了,不知道回不回来。
行李:在碧云庵的时候还有什么奇怪的访客?
林向松:太多了,有些疯子翻墙进来,说他是玉皇大帝的儿子……这里住过很多人,以前我也算是网络大V,会有人响应参与。
行李:在这里时,一天怎么度过?
林向松:早上六点起来念经,念一部《楞严经》、一部《华严经》。寺院还在修建时,诵经结束就跟着工人上工,到晚上继续做晚课。夜里太累就会早点休息,不累的话常去游湖,或者到山上走走。以前人少,非常安静,特别是冬天,湖上全是水鸟,无人打扰,我也没人打扰,手机连信号都没有,图个清静。这里的山势绵延不绝,回到这个地方,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。对修行人来讲,这个地方的气场、气脉非常好,在这里修行一天,可以抵其他地方修行好几天甚至一两个月。
行李:气脉怎么个好法?
林向松:这里的山属于华丛山,发源于老君山,而老君山是滇山之祖。在碧云庵,两边的山都能看见,是气脉最足的地方。我在这里写了很多诗。毫不自负地讲,如果在唐朝,我也有一席之地的,只是这个时代大家都不读诗了。
行李:这里这么好,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待着,还要跑到苍山去?
林向松:白雀寺全是一帮巫师,天天互相打。我至少还是一个读书人,在碧云庵,就像渔夫在水里,我在湖上,还有这种儒雅之风,结果在白雀寺丢得一干二净,最后变成一个流氓。他们来逼的时候,我还会恶骂一顿。我根本不想要那个庙,但这就是缘份,一个庙跟你有几年缘份,不可能长期呆,就像工作,这里三五年,那里三五年,该走的时候就走。碧云庵对我来说,我只是把它修好,不能在这里常住。我和苍山的因缘比较深,要在那里守着,最终落在白雀寺,是前生注定,我要尽我的责任。
▲碧云庵,海西海,和往来这里的有缘人。
2.
行李:白雀寺既然种种不如意,为什么一定要在那里?
林向松:是啊,修碧云庵虽然辛苦,但是顺利,没人来阻挡,当地老百姓也支持。白雀寺天天打架,打了很多年。但我去白雀寺,第一是菩萨给我托梦,必须接手;第二是前一任庙祝杨福昌长老一定要把它托付给我。我来寺院前,帮他还了几十万的烂账。原来他天天下山“追杀”我,经常拿皮包把我的门蹬开:林师傅……我很烦他,一直不愿意来。但他临终前都快跪下来求我了,如果再不答应,就太过分了。来山上后,有一晚从上院上完香下来,看见月光洒在树林里,突然很感谢这段山林生活,然后泪流满面,因为他的接引,才能够在苍山住几年,何其有幸。
▲白雀寺上院外的坝子。
行李:你和他是怎么相识的?
林向松:纯粹偶然,却又是注定的。我原来住在苍山下已好几年,常有望山的习惯。后来寄居在兰峰下的无为寺,寺僧嘱托我搜罗苍山佛教历史资料,听起乡老谈过白雀寺,但云深不知处,未能造访。
其实白雀寺的传说,很早就在西南边陲流传开来,这是观音信仰中国化的标志。有一则传说是这样的:远古时候,有个妙庄王,生了三个女儿,三公主名叫妙善,聪明美丽,心地善良,深受父王宠爱。妙善公主却一门心思想着出家修行,妙庄王认为是奇耻大辱,不许。妙善公主就偷偷跑出王宫,潜到山中的白雀寺,后来妙庄王知道,放火烧毁白雀寺,寺中五百尼众全部葬身火海,妙善公主得护法神相助,没死,逃到香山修行。后来,妙庄王因为恶行,得了怪病,遍寻名医,无法治愈。求神问卜,说需得自己亲生女儿的眼珠和手脚作药引,才能治愈。妙善公主知道后,挖出眼睛,砍掉双手,供养父亲。妙庄王病愈,才知道是三女儿舍身救父,心生忏悔,恭送女儿出家,皈依佛门,重修白雀寺。
这个故事的力量是巨大的,从全国各地许多座白雀寺就可得知一二。小时候,笃信佛教的奶奶就跟我说过这个故事,她是我们村莲池会的一员,初一、十五吃素,还拜经。只是过了而立之年,才知道苍山深处还有座白雀寺。
行李:然后呢?
林向松:后来某一年,随一干兄弟姐妹登中和峰,原计划从应乐峰到黄龙潭,从兰峰下山,沿着无为寺回古城,后来登顶后,被风雨所阻,只能沿着原路返回,黄昏时分,又累又饿,大雨中邂逅应乐峰下的白雀寺,其实很多年前的梦中,我见过白雀寺,为此还去北方和江南寻觅过很久,没想到在苍山深处遇到。那一刻,是惊喜的。也是那一次,认识了杨长老。
80多岁的杨长老说他是在梦里受到观音菩萨的点化,才寻到应乐峰的山林深处,披荆斩棘修起殿堂,一呆就是22个春秋。而在这之前,他已修过或参与护持过12座寺院,包括海东太姥阁、观音庙、将军洞、中和寺、保和寺、无为寺、观音塘等等。他是文革后首先恢复寺庙的人,在白族的莲池会中有巨大的号召力,一度还因为宣扬封建迷信坐过牢,但出来后就继续修庙。在大理,我遇到过几位因修庙坐牢的长者。特殊时代的特殊因缘,不必再去根究。
杨长老是鸡足山高僧真实老和尚的皈依弟子,真实老和尚是北平人,据说曾是北平警察局的局长,深感宦海业重,便到五台山碧山寺出家,后来到鸡足山,精通密法,还是名医,大理和宾川一些现在混出点名头的中医都是他的弟子。我曾经在宾川拜读过一本老法师对《心经》开示的法本,融通三教,字字珠玑。
行李:杨长老又是来自哪里,因为什么皈依佛门的呢?
林向松:他原本是大木匠,白族,家住洱海边的才村,35岁的时候,有天夜里,两个护法神给他托梦,让他去修庙。他说“老子不去!”他跟我一样倔强,那时修庙风险很大。后来护法神又托梦给他:如果你不去修,就把你家门前的四棵树砍掉!他正好有四个儿女,犹豫了两年,37岁那年,他去了,一直修到临终,再也没有回家。
行李:这样恐吓,还叫护法神吗?
林向松:你不能用慈悲来理解,法界有很多种方式善巧度人,像我这种,如果你不猛一点下个命令,我是不会相信的。如果你拿朵莲花在那里笑,劝我喝杯禅茶,叫我放下,我就认为你是一个神经病,或者一石头砸死你。你必须要拿把剑,像关公一样抗一把青龙偃月刀,将这些魔鬼大肆斩杀,我才会觉得这哥们儿可以,可以跟你干一把。我们这种梦是来自神将之令,代表金刚之力,不谈那些没用的东西。
行李:好吧……杨长老就是那次让你接管白雀寺的?
林向松:他一见到我就让我帮忙护持,把寺院修完,言语坚决。我很为难,知道其中有层层障碍,困难重重,不愿承担。后来又做了一个梦,山神在梦中说希望我扶一把,醒来唏嘘不已。请教过几位颇有修行的大德后,他们一致劝我去,毕竟那里确实困难。考虑了一个月,便决定协助长老和他已60岁的徒弟,圆满他们的初心,了却我的前世之缘。我深信因果,也信梦。所以便开始上山下山,常来常往。
▲林向松和杨长老。
行李: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常住的?
林向松:去年5月上来的,一年多了,上来以后就开始修缮。杨长老最初来这里时,只有很小的三间房子,而且荆棘丛生,是当地老百姓一天给一毛钱,给一个鸡蛋,给一斤米,或者来出力,饭都不吃……这样一点点修起来的。
行李:白雀寺算是一种怎样的庙呢?我看这里供奉的神像很丰富,色彩很艳,造型也很夸张。
林向松:白雀寺直到现在还没有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,宗教部门也无法评判属于道教还是佛教,算是当地白族的一种民间信仰。如果没有民间信仰作为外护,佛教和道教就失去了土壤,马上就会被一神教和拜物教消灭,尤其是在举国盲目崇拜西方的当下,无论是耶教或是其他,很多话不好说透,大家自己去体会。
行李:你晚上都干吗?又没有电。
林向松:点着蜡烛读一段书,我是一个读书人。或者读一段经文,然后睡觉。月明之夜,特别是冬春两季,大风吹来,松风万壑,就像天帝的军队一样卷过去,我这里虽然像个棚户区,大风吹过时,屋顶轰隆隆地响,忽然觉得很激动。第二天早晨四点半摸黑起来烧香,把上、下两院的油灯点亮,然后崇圣寺的晨钟也敲响了,我也开始做早课,耗时40分钟。
行李:那时如果俯瞰山下,是什么景象?
林向松:像刚刚入睡,可以用“迷离”两个字形容。那时整个世界很安静,山上的鸟要到六点以后才开始叫,太阳没出来之前,这棵树上叫几声,那棵树上叫几声,像交响乐的前奏、序曲。太阳跳出来那一分钟,全部叫起来,像高潮,百鸟合唱,而且有节奏,有的还在其中求偶。这才是真正的天籁。
傍晚念经时,如果外面有彩霞,我会说:菩萨,你等我一下。就放下经去拍照片,拍完再回来继续念。我相信菩萨不会怪我,他也知道我太落魄了。苍山是一座神山,所谓的“耶稣光”,“丁达尔现象”,我认为都是神光,要有风,有雨,有云,有雪,有光、彩虹,才是神山,苍山什么都有。
行李:愤怒和诗意好像你的左右心房。
林向松:我有两个极端,一个是匡扶天下,令群山低头。一个是非常寂静,比如我的诗。我还最喜欢梅花,曾经办过两届梅花诗会,煮上茶,安上床铺,让大家过来吟诗梅花诗。正好白雀寺的上、下两院都各有一树梅花……我是一个骨头里都很浪漫的人,向往的是竹林七贤。
行李:为什么这么喜欢梅花?
林向松:有一句诗说:“不给春风留颜色,誓与白雪埋一堆”。我不给这些春风留颜色,不跟这些鸡零狗碎之人、世俗之人沟通,要和白雪一样的人埋一堆,其实我是不融于世态,也不被世态所融,只有天天守山。
▲从更高处俯瞰白雀寺,如果上面真有神仙居住,他们看到的白雀寺,是否就是这样的呢?
3.
行李:你做书院是怎么回事?
林向松:在折腾兰若寺之前,曾经在昆明和一个老友筹办“一清书院”。因缘不具足,中途放弃了。但筹办书院的心愿一直未了,回大理后,心里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情,后来和一位书法和对联都很好,还是古建筑专家的李老师一拍而合,于是决定发起重建“苍麓书院”。这个书院原本在明代就存在,时隔数百年,重新恢复,还是有点意义。我们想把这个书院传给后人,不能当成私人财产,以期继承古代书院育人济世的传统,保持独立思考的民间立场。后来因为双方意见并不尽吻合,我就去修庙了。不过现在我又在发起一个“中和书院”。
行李:为什么一定要修这么恢弘的寺院(书院)?有时太过恢弘,反使人反感。
林向松:只是你反感,别人不反感的。因为它是神的居所,总不能搞成一个茅草房,要用最好的材料修,有玉就用玉,有金就用金。茅棚也可以庄严,但真正的琼楼玉宇也庄严,有的人必须在很庄严的寺院才能得度,就像有的人必须在简谱的茅棚或者山洞得度,各有各的缘起。
行李:书院建好后,怎么使用呢?
林向松:我准备在山林里传承东方道统,这也是受我老师倪清和的影响。他在美国办了一所“友三中医大学”,把各种中医和功夫典籍翻译成英文,也写了很多书,他认为“中华大道安天下”,通过著述,把整个东方思想和文化整理了一遍,一直上推到女娲,以这样的方式为民族的文化自信找到一条清晰的路径。
行李:他是什么师承?
林向松:他说是虚云的徒弟,1949年去了台湾,中医世家,在台湾被称为“大国手”。他父亲倪友三是非常著名的道医。1975年去美国,在友三中医大学培养了三四百万的学生,和两个儿子合著关于养生和东方道德的书籍。其中一个儿子倪懋兴是医学博士,奥巴马也是他的病人,在西方也是很有影响力。
2016年他百岁生辰时,正好来大理,大家给他做庆祝会,各界都来了。孔夫子说“吾从周”,他说大理有“周之遗风”。在他眼里,大理代表美德、秩序,天人合一的生活状态。最初我也不信他,我比较顽固,信禅宗,后来慢慢接触,才觉得可信。
当年虚云老和尚送他去台湾时,把《金刚经》的心要传给了他,希望他未来找一个人传掉,就像衣钵一样。他说找了70年,找到我,觉得终于找到传人了。白雀寺供奉女娲,他希望我能够把女娲之教的理论弘扬起来,因为“天运已经入了坤位,母德就是坤德。六七千年以前是女神时代,现在新的女神时代就要来了。”
行李:感觉白族的信仰里很多女神。
林向松:整个华夏神系都有很多,光大理就有三公主、金轮圣母、凤凰圣母……都是女神。老子也继承了女娲之德,所以他讲天下要“守慈不争”,但是从周文王开始,进入男神的时代,现在天道又回到最早的女神时代,现在提倡坤德,坤德就是慈俭谦清,和恕简朴。
行李:可是今天这么多女汉子,女性越来越像男性。
林向松:“女汉子”是大家的自嘲,随着科技的发达,不用太多体力劳动时,女性的很多品德会比男人好得多,稳健、温和、生生不息。我说了你也不相信,因为这是一个无神论的时代。
行李:被这么多人选中,觉得惊讶吗?
林向松:我从来都是自命不凡的人,一个庙祝算什么?你看我17岁写的诗,“著言欺孔圣,呐喊笑孙文,笔起千斗酒,胸罗百万兵。七步作长歌,八荒望大旌,天下自由日,畅饮杯不停。”我根本不要这些名号,我为什么今天还在这里,是因为这里适合修身养性。
可能有的人比我高很多,我只是作为一个守庙的书生,经常读书写诗,特殊因缘下来守庙,把它修复完以后,如果有一天要办道场,我就交给他们,我去干其他的事情,也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,但方向是建立一个东方道统、东方文化体系。所以我在十几年前就发起书院,就是希望东方文化的薪火可以传承。白雀寺里,我们供奉女蜗、伏羲、神农、王母,全是上古华夏神系,这些都是东方道统。
4.
行李:你是什么时候成为“有神论者”的?
林向松:从来都是。我从小被教育,周边都是神,山有山神,水有水神,我们有本祖庙,有观音庙,有佛寺,日常生活都跟这些神明有关。很小的时候,我们不能向龙潭撒尿,因为龙潭是有龙的。我奶奶爱惜字纸,地上有一张废纸片,上面有字,她都要用筷子捡起来,去焚化炉里把它烧掉,意思是爱惜字纸。奶奶教育我,在路上看到一张纸,上面有字,你踩到字上,眼睛会瞎的……
行李:你家和家乡的情况是怎样的?
林向松:我们村是几个民族杂居,我父亲是倒插门,母亲清朝的时候就搬来了,我随母姓,客家人。爷爷原来是地主,丽江高等学校毕业,文革中死了,被划成地主,是被批的对象。他确实也很有钱,地多,书也多,经常搞义庄、办私塾,还经营盐。
大理有信仰传统,相对于其他地方,这些信仰比较牢固,传承得也相对好一些。白族的本主神仙里保留了汉文化里所有的神明,我从奶奶那里开始接受这些教育,算是家教。尽管中途读高中、读大学,也迷失过,但还是敬神的。很小的时候,竹筐里放着香烛,跟在父亲的后面去祭神。现在父亲老了,他跟在我的后面去祭神。等我父亲过世,我的女儿或者儿子就我跟在我后面。等我老了,我再跟着他们……一代代人这样祭下来。
行李:那你追求自由、民主,是什么阶段?17岁就写出那样的诗。
林向松:我从17岁开始就痛恨独裁,不愿意与这个社会融为一体,但心里杀气很重,找不到方向,29岁的时候认得“众生平等”四个字,被佛法感动,因为我们太不平等了,本身我出身也比较贫寒,从小就希望天下太平,民主是我毕生的追求。
行李:为什么从17岁开始把民主作为信仰,是受什么启蒙?
林向松:我们家乡这边有一个人,参加过**学潮。他原来在民族大学当文学社的社长,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受牵连,之后被发配到我们这边的西山做护林员。他的诗写得非常好,戴着眼镜,在山上像鲁宾逊一样,抗着把猎枪,胡子很长。之后他在碧云庵对面开辟了一个果园,一介书生,常常背着一两百斤玉米去赶集,或者赶着母猪去配种。在我们乡下,赶母猪去配种是很丢人的事,一般都是女人去。我听说了他的故事,突然了解到这段历史,很敬重,从此开始把民主作为信仰。
多年之后,我才见到他本人。是跟着野夫去他家,全身黑得像炭一样,咂着没有过滤嘴的烟,他住的地方,一边挂着康德的画像,一边挂着曾国藩的画像,言必称黑格尔,而他门外种的是玉米。
行李:你喜欢山林,为什么一定要去信一个教?直接信奉自然不就得了吗?
林向松:信奉自然,在中国的道统里也不乏其人,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,自然就是一种天地之力、自然之力。我们白族的树神、水神、山神,都是人格化了的,这属于大自然之力,这个力就是我们的“道”。
行李:为什么不把佛法的经典像书一样读,信奉佛法,而不必成为佛教徒呢?历史上以宗教为名的战争还少吗?
林向松:当你打破一个东西,慢慢就会形成自己的宗教,如果大家都信你,最后还是得制订出一个规矩来,不然就是一盘散沙。人的智慧毕竟有限,还是需要有一个东西作为精神上的依附。没有教堂,没有庙,没有仪轨,那谁来保存这个文化?任何一门宗教,都必须要有一帮实修者在山里、在寺院里,去体察,或者去无限接近创教者所体悟的道。俗世间的侵扰不可能让一般人同时兼顾工作和修行,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。
建立宗教是因为慈悲,大家的根基不一样,宗教是一种方便。宗教并不是征战,特别是东方的道统,提倡信奉大自然,避免战争。比如佛教是戒杀的,反对一切战争,无争无为,你争都不争了,还去打什么仗呢?但是这个时代因为人的智慧不断被蒙尘,必须要有相对应的规则出来。
没有一个教,没有人专门研究这些典籍,这个教也就传不下去,智慧没人继承了。就连唐诗三百首,也需要代代相传。我会赞助别人修筑龙王庙,自己也在修,这个时代,一座庙就是一个文化聚点,必须得提倡,大家才会有一个依附。而所谓“有神论”,我是自己说出来,可是这个时代不是也盛行其他论吗?金钱论、女人论、男人论……哪一个能够安顿心灵?
我选择在山里,是因为现实中这么多年也到处碰壁,只能去山林里寻找另外一条道路,让内心得到安宁。恰恰是这样一个当口,这些神明托梦,让我变得更加坚定。原本我就不融于俗世,算是不合时宜之人。
行李:像你这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,为什么不反抗这个梦、拒绝这个梦?
林向松:我已经反抗无力了。以前因为胸中不平,所以前路坎坷。胸中平了,路也就平了。
行李:我们出去赏月吧,从来没有这么欣赏过大理的夜色。
林向松:你看那个黑黑的就是洱海,我每天就这么望着红尘。
▲守着白雀寺,日常所见风景便是这般。
采访:Daisy
照片提供:林向松